讲好中国故事的新探索 ——评国漫《伍六七》的国际接受

对于潜心研究“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学界同人来说，关注的热点往往在被纳入“中国文化著作翻译出版工程”和“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等阳春白雪的学术著作上。但这些受国家重金支持的学术著作“隆重出海”后，到底产生了多大的社会效益和影响力，却鲜有人研究。近年来，陆续有学者开始对走向国际舞台的中国影视作品进行研究，研究对象大多集中于一些在国际电影节斩获奖项或者在国内大热并获得国际发行的影片上。然而，在国际票房上能够有惊艳表现的国产电影实在是屈指可数。我们需要扪心自问：在中国文化走出去、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努力中，有多少作品是只赚吆喝不赚钱，甚至是花了大价钱却连吆喝都没赚到？中国故事到底应该怎样讲才能讲得更顺畅、更自然，才能有更多的国际“听众”主动地选择中国“频道”？国漫《伍六七》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视角。

2018年，国漫剧集《伍六七》入围具有“动画界奥斯卡”之称的法国昂西国际动画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2020年1月，《伍六七》被全球流媒体平台巨头网飞（Netflix）看中，购买版权并达成全球发行合作，成为首部签约网飞的原创中国动漫，登录全球190多个国家和地区。近期，第三季又获续签。网飞为其配备了英语、西班牙语、法语和日语4 种配音版本和29 种语言字幕版本。

笔者登录各国外媒体及影视评论网站调查《伍六七》在国外观众中的反响，发现其在海外虽然尚未达到国内这种现象级影响（截至2021年12月17日，B站三季评分均为9.8分，追番人数超过1000万，总点击数为9.8亿。豆瓣20.9万人参与评分，三季分别为8.8、9.1和9.0分。三季动画内容在国内长视频的视频网站超过了50亿次播放量），但从现有反馈来看，观众评论上佳。在互联网电影资料库IMDb网站评分为8.3分（同时间点统计《哪吒之魔童降世》评分为7.5分，《姜子牙》评分为6.6分。）在全球最活跃的在线动漫社区及数据库MyAnimeList上三季评分分别为7.93、8.27和8.44分，超过了80%的日漫作品。（同时间点统计《哪吒之魔童降世》在该网站上评分为7.62分，《姜子牙》评分为7.40分。）笔者逐条阅读观众评论，发现除了零星中性或负面评论外，绝大多数国外观众都非常喜爱这部动画剧集。在如此低成本制作（最初整个团队只有5个人，该剧的原著、导演、编剧、角色设计、分镜、剪辑甚至连主角配音都是何小疯一人）的前提下，该动画剧为何能够做出如此成绩，其原因确实值得我们去思考。

一、国际化“基因”

着眼人类共同情感和追求，富含人性关怀和对人类共同价值观的讨论，这是很多小制作电影跨越国界、获得广泛国际接受的要素。伊朗电影《天堂的孩子》就是典型的例子。这部电影拍摄预算仅为18万美元，却获得了奥斯卡奖和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新加坡国际电影节、国际儿童电影节等多项奖项。电影并无精彩特效或者耗费巨资的宏大场面，触动人们心灵的，正是故事中处处体现出来的人性的真、善、美。同样，《伍六七》戏谑的外壳下蕴藏的是直戳内心的内核——“爱与包容”。全片以主人公伍六七寻找失去的记忆为故事主线，配合角色间爱恨情仇又温暖人心的故事支线贯穿始终。在带给观众欢乐的同时，表达了爱与包容可以化解一切偏见与仇恨，而达成了不分国界、民族的人类情感共鸣。在人物刻画上也体现了不同角色身上值得称颂的人性：废柴刺客阿七一次刺杀任务都没有完成，却每每帮助矛盾双方化解矛盾、解除误会，或让人重拾对生命的热爱；海防大叔10年没有领到工资，但省吃俭用甚至当掉裤子请刺客杀掉海盗，保卫小岛；保安何大春尽忠职守，不惜牺牲自己保全岛民安全……

然而，人性是复杂、矛盾、多方面的，很难简单地用“好”或者“坏”对一个人下定义。《伍六七》中也安排了富有争议性的人物形象，引起人们对人性的讨论和思索：碰瓷讹诈处处占小便宜的“坏老人”陈阿婆，同时又是疼爱子女、能够舍命救孙子的慈祥祖辈；为了获得保险金雇刺客杀害自己母亲的儿子应该受到怎样的良心拷问？“坏老人”陈阿婆又应该有什么样的命运？对于后一个问题，网友讨论激烈，但导演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而是以阿七一句“我真的想不通啊”作为结尾，留白给观众以思考的空间。片尾曲中，一帧帧画面快速流动，年轻漂亮的妈妈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佝偻着身体目送儿孙远去的背影，形单影只，孤苦凄凉，呼唤着人与人之间的共情、体谅与和解。

对于伦理道德观的讨论，还体现在对“猥琐男”故事的讲述上。对于有着去商店购买、收集女人内裤怪癖的“猥琐男”，阿七改变了原计划，不但没有刺杀他，反而从雇主江主任的手中救下了他，并发出质疑：“这个世界，有些人喜欢收集玩具，有些人喜欢收集古董……而这个人，只不过喜欢收集的东西和大家不一样……但是，这又有什么问题啊？！”导演后续在第二季一个小细节（背景中路边小岛宣传栏里张贴着某内衣设计大师的巡回展览海报，该设计师正是“猥琐男”！）中再次表明他的观点：也许你的某个爱好或者执念并不符合大多数人的价值观或道德观，但只要不伤害到别人，你就有权利拥有自己的癖好，不必以此为耻。如果能够将其“专业化发展”，这癖好甚至可以成为你的长处！

综观全剧，虽然剧情看似以搞怪滑稽、热血打斗为主调，但实则处处体现着温情治愈、积极向上的正能量，对个人价值的认可和对复杂人性的思考和讨论。人类共情元素使得这部动漫作品拥有了国际化“基因”，具备吸引更广泛受众的可能性。

二、成功的本土化打造

正如制片人邹沙沙所言，这部动画“很中国，很接地气”，是一部充满“中国风”的作品。中国风渗透在作品的点点滴滴中，不仅是画面中的对联、灯笼等文化符号，街头的小吃摊、四方桌、矮凳、火锅、肉丸、牛杂汤、按摩拔罐店、诊所里墙上悬挂的锦旗，甚至连户外厕所，处处都让人感觉很熟悉很亲切。人物刻画上，“爱管闲事”的居委会大妈，接孙子放学的奶奶，似乎就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普通市民。“为了收集《水浒传》108张人物卡，有些人吃了很多干脆面”，唤起了不少80、90后的童年记忆。港台影视迷也会发现海量的恶搞致敬桥段，无厘头的风格，阿七卧室墙上《春光乍泄》的海报，无不让观众会心一笑。导演何小疯的标准广东普通话配音、姜广涛惟妙惟肖的曾志伟式配音和时不时冒出的一句粤语对白，还有广东民谣《阿珍爱上了阿强》作为背景音乐恰到好处地出现，都极具浓厚的中国华南地方特色。

绘画风格上，《伍六七》采用的是返璞归真的粗线条2D作画，既不是日漫唯美、可爱的画风，也不是美漫那种写实的画风，有些场景甚至采用暴漫或表情包风格体现搞怪气氛。简单的黑笔加粗放大人物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粗而不糙，简洁却不简单，恰到好处地凸显了人物的性格。独特的艺术风格，再加上每一集故事的正能量旋律，可以说，这部动漫讲好了“中国故事”。讲好“中国故事”，不仅意味着故事要好听好看，还要让观众看完之后感叹：这是只有在中国才可能发生、只有中国人才写得出来的故事，让人对这种文化源产生亲切、向往或好奇感。

反思中国故事的讲述模式，我们不应只限于功夫武侠的套路，或者文房四宝、儒家道家、唐诗宋词、京剧剪纸这些阳春白雪的高雅艺术符号，更不应陷入某些刻意迎合西方电影节评委的影片叙事模式。中国故事往往被模式化、固化甚至在很多情况下丑化了。世界更想了解的是现代中国人的生活、普通百姓的市井生活，因为这更具有现实意义。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翻译研究中心前主任 Jorge Diaz-Cintas 教授曾经说过：“孔子太遥远了，我们希望了解的是现在的中国是什么样子，中国人民现在的生活是什么状态……但很可惜，很少有这类片子。我在澳大利亚的一次翻译会议上，看到一部配有英文字幕的中国现代电影，电影名忘了，它讲述的是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当时在场所有人都非常感兴趣……”^[1]可见，中国故事的讲述应该着眼当下，着眼现实。《伍六七》的初衷是面向国内市场，对白和情节设计并没有考虑国际观众的口味。然而民族的才更是世界的，这部手绘画风无“ND”加持的“原生态”动画作品把中国华南地区的市井生活描绘得栩栩如生，中国人特有的心态刻画得生动到位，不仅能够让我们在其中看到自己和周围人的影子，更能让国外观众体会到异域文化的魅力，并感受到人性的共情。所有观众，不分国籍和地域，都能在繁重生活压力下从中得到欢乐慰藉、感动治愈和生之希望。因此，这部动漫不仅受到了国内观众的青睐，同时意外获得了国际观众的欣赏，收获了近年来中国影视作品在IMDb和MyAnimeList上的罕见高评分。

三、国外观众反响及评论

笔者登录国外媒体及影视评论网站（包括IMDb，Youtube，Rottontomatoes，Myanimelist，Dailydot，Decider，Animefanhelper，thecinemaholic，Reddit等），分析网友评论及留言，希望能够从一手资料中获得最真实的反馈，得到启发和借鉴。

从网友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到，绝大多数的观众非常认可这部动漫。网友calebfrance-90968说：“这是我看过的第一部中国动画，没有让我失望。故事轻松有趣，同时又富含动作场面。”^[2]网友luyir留言：“在当今这个时代，这种手绘风格让我着迷。人物角色感人，很生活化。风格独特，相信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另外，幽默具有原创性，同时又含有严肃的内容。”^[3]网友japfapdam评论道：“《剪刀七》（《伍六七》在网飞上的英文译名为scissor seven）是我目前最喜欢的动画作品，地位牢不可破，完全超出我的预期。每集短短13分钟左右，节奏掌握得非常好。如果你想获得真正独特的视觉体验，想有惊喜感的话，推荐你看这部朴素老式的喜剧动画。”^[4]网友Karhu直言：“这部动漫太欢乐了，简直可以成为抗抑郁药。”^[5]网友Aisukurimu说：“在日本动漫几近饱和的市场里，中国动漫创出了自己的风格……日本动漫的风格比较统一，头发和眼睛的画法与美漫不一样。《剪刀七》的风格简洁而独特，但非常养眼……”^[6]可见，在美漫和日漫一统天下的动漫世界，《伍六七》创造出了中国动漫的独特存在感。

成功的影视作品对于一个国家的形象建构和语言文化推广意义不容小觑。从对影视作品的喜好到对该国的文化好感和兴趣，继而产生学习该国语言文字的欲望和动力，这是成功的文化输出产生的连锁效应。很多人完全出自兴趣学习与升学和晋职并无关系的日语和韩语，日韩影视剧动漫等流行文化在其中功不可没。目前，随着《伍六七》的上映和海外运营，海外已经开始用“Donghua”来称呼中国动画，正如Anime特指日本动画。YouTube也有知名kol（关键意见领袖）为中国动画做英文点评，可以看得到中国动画在海外市场的影响力正在逐步攀升，并带动着中国文化的海外推广。^[7]从网友的评论中我们也欣喜地看到，《伍六七》已经在中国语言文化的推广方面起着积极促进的作用。IMDB网站网友kasley26说：“我是用默认的英语配音观看的，主角的配音稍显呆板……于是我转到中文配音，虽然我听不太懂普通话，需要依靠字幕，但感觉中文原配音能够很好地拿捏其中的微妙之处，增添了很多味道。”^[8]Reddit网站的网友dombo4life在影评中说：“我希望能听懂一些基本的词汇和短语……”^[9]网友getsetready在影评中说：“傻萌的风格，我猜里面肯定有些我无法领会的中文幽默或者文字游戏，我愿意多了解一些！”^[10]无疑，这些观众已经产生了对中文的兴趣，或许他们也会继而影响到身边的亲朋好友。这就是影视剧作品在打造国家文化软实力、促进中国文化国际传播的具体体现吧。

《伍六七》的国际传播总体来说是成功的，尽管也有一些可以改进的地方。例如，国外观众提到了英文字幕和配音不一致的问题。这种情况确实并不常见，关于此，笔者联系并咨询了总制片人邹沙沙，她是这样回答的：“《伍六七》的网飞英文字幕及配音均由网飞制作，字幕文本完成后提交制作方针对字幕进行审核，审核后的版本由网飞提交给配音进行制作。字幕和配音不一致是因为配音导演会对对白进行修改（口型适配、口语化处理等），配音演员录制期间也会有现场发挥。”虽事出有因，但是，视觉和听觉信息处理上的冲突，会影响影片的观感，给观众带来无所适从的困惑。因此，字幕二次制作的必要性是需要考虑的。

在复杂多变的国际环境和战略格局中，中国故事的讲述需要找到更巧妙的角度，让听众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对中国文化不知不觉地熟悉、认可、接受。毫无疑问，《伍六七》的探索给我们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思路。

（本文作者：孔雁 东北财经大学国际商务外语学院副教授）

【1】    张娟，熊兵，视听翻译教学: 过去、现在和未来——Jorge Diaz-Cintas 教授访谈，《上海翻译》，2018年第3期.

【2】    https://www.imdb.com/title/tt11503082/reviews，标题为Awesome!!

【3】https://www.imdb.com/title/tt11503082/reviews，标题为Funny and Classic Animation!

【4】https://www.imdb.com/title/tt11503082/reviews，标题为MAL doesn't have it, so IMDB will have to do.

【5】    https://myanimelist.net/anime/38409/Cike_Wu_Liuqi/reviews.

【6】    https://myanimelist.net/anime/38409/Cike_Wu_Liuqi/reviews.

【7】《伍六七》也已经得到国内学术界和政府的关注及认可，先后获批“一带一路文化产业和旅游产业国际合作重点项目”、“2021—2022年度国家文化出口重点项目”、2021年上海市“中华文化走出去”专项扶持资金项目、“2021年度上海市服务贸易示范项目”等重点文化专项项目.

【8】https://www.imdb.com/title/tt11503082/reviews，标题为Switch to original language.

【9】https://www.reddit.com/r/television/comments/en0ka1/scissor_seven_now_on_netflix_is_awesome_and_a/.

【10】https://www.reddit.com/r/television/comments/en0ka1/scissor_seven_now_on_netflix_is_awesome_and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