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能谈谈随解放军南下的经历吗?
1948年,我在青岛读高中,那时候,我积极参与学生运动,所以国民党当局要抓我。为了躲避国民党的追捕,我就离开了青岛,投奔了共产党。我们几个学生走了六天六夜才到了山东潍坊的解放区。当时解放区准备在华东成立一个综合的正规大学。我经过考试后被这所大学接收了。后来因为形势发展得很快,需要一批干部,就号召我们南下,华东新华广播电台先挑走了二十来人,我是其中之一。
进入华东新华广播电台后,我主要担任播音工作,夏之平是我们这批播音员的指导老师。当时华东局给我们华东新华广播电台的任务就是接管上海、杭州、南京三地的电台。上海是一个国际大城市,有十分重要的战略意义,所以我们这批接管上海电台的人当时随军南下后,在丹阳待了一个多月,学习入城规则、政策,并没有马上进上海。我们人手一本关于上海的材料,上面有关进城后要遵守的条款等内容都写得很详细,比如不能再有游击习气等。
在丹阳,我们有两个任务:一是学习,二是每天都要记录广播新闻,主要是延安新华广播电台的新闻,中央的指示、政策都在广播里了。另外上海的情况也要从每天收听的国民党上海电台来获知。
那时候听广播里讲,5月25日上海解放了,我们马上把这个消息传到华东局,然后大家就打背包准备进上海。其实25日那天战争还在僵持。解放军是先从上海的西区进来的,在苏州河的外白渡桥、邮电大楼那块,双方的交锋还是很白热化的。所以25日那天还不能称上海已经完全解放了,只能说解放军进入了上海西区了。上海真正全部解放应该是5月27日。电台派了两批人去接管,第一批是与解放日报、新华社的人挤在一辆卡车上,25日晚上赶到上海的。而我们第二批是五月底走的,坐的是“咣当咣当”的闷罐子火车。
当时的上海广播是怎样一个状况?
当时的上海,好多人的生活是绝对不能缺少广播的。解放前,上海就有很多电台,所以上海人拥有收音机的数量是比较大的。工厂里从早到晚一直开着收音机,工人们一面劳动一面听广播。他们一方面可以了解社会新闻,另一方面也是娱乐,调节精神。所以广播在人民的心目中,地位是相当高的。一位工人曾说,收音机就是我的伴侣,我从厂里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直到睡觉前,它就这样一直开着,它一直陪伴着我。
上海解放的时候,民营台还有很多,民营台里的播音员当时都叫“报告小姐”、 “报告先生”。有件事,我印象很深刻。当时在一个大播音间里播音,他们来广播,一时改不了口,就习惯性地将我称为“报告小姐”,我当场就瞪了这人一眼说,怎么我成了报告小姐了?他马上再改口,下面请播音员同志……这件事现在想来还是挺有意思的。
上海解放后,华东台就将呼号改为“华东人民广播电台”了。为了改变当时上海广播的单单追求娱乐性的局面,电台提了一个口号——“广播是党的喉舌”,一下子将广播提到了很高的地位,播音员说的每句话都是代表党的政策,所以对播音员的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的。
当时有一件趣事。我的嗓门挺洪亮的,有一次我进播音间打开了话筒,刚开始报“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时就把机器给震坏了。负责调音的工作人员就说,你这么大声音干什么?我有点委屈。后来只要我一进播音间,他们在增音室里就赶快把音量调低。
播音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也都要体现共产党的作风,要代表一种正气。我们当时统一身着军装,戴军帽,佩戴中国人民解放军军管会臂章。因为这身装扮,我还闹了一个笑话。有一次我去外滩,看厕所的人见我上了女厕所,就连忙叫住我不让我去。他看我戴着军帽就以为我是男的。我们那时候是不允许随便上街的,处处都很严格。没有休息日,都住在电台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必须随叫随到。因为人很少,任务很重,我们早上一起来就到办公室里随时听候组织的安排,随时工作。
当时有个说法,播音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代表个人?
对。当时从解放区来的播音员,有我、夏之平、苏佩、张之、郭冰等六人,还留用了一些原先在国民党电台工作的人员。很多重大的政治活动,我们都要参加转播。不管是在广播里,还是在生活中,播音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能代表个人。可以说,我们播音员就是政府的发言人,所有的政策,比如说公报、社论都是通过我们传播给大众的。所以我们都将播音任务当成政治任务来完成的。播音员都把自己视为政治宣传员。所以我们当时提出,播音员宣传党的政策,他自己首先必须是模范执行者,随时随地要对自己高要求。
我们当初提出个口号叫“播音员是代表时代的最强音”。刚开始我们布告法令,是用十分严肃的声音来播。后来领导说,你们不要老是显得很高高在上,所以除了新闻以外,其他的节目,比如听众信箱、知识杂志等,我们就开始改变风格了。但还是会有一种播音腔。
1950年代工作照
要求高,任务重,而每个记者文风和字体又不同,那个年代当好一名新闻播音员应该很不容易吧?
是啊。刚解放的时候,台里是没有稿纸的,记者采访时就用白纸写。之后,陈毅同志发现了这个问题。他说,你怎么拿白纸写新闻稿?记者回答,我们没有稿纸。陈毅说,这怎么可以?然后他赶快叫秘书打电话,通知有关方面要给记者配备钢笔、稿纸等。这样才印了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专用稿纸。那时候,看稿子可真不容易呀!我们播音员要知道每一个记者的写字习惯和风格。有时候,我们拿了稿子后,看都来不及看就要播出了,万一没看懂记者的字,那是要出大问题的。记得当时有篇稿子是要给市里审的。晚上九点的新闻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而稿子还在路上。我就站在北京东路二楼的楼梯口等那条新闻,心里很着急。记者等市领导批完了,坐了汽车马上赶到电台门口,从楼梯口跑上来递给我。等我拿着稿子赶到播音间里,刚刚坐下,就听见“嘟嘟嘟嘟”——九点钟的报时响了,我都没看稿子就念了。这则新闻是报道当时的一个重要会议,社会各界人士都参加了,好在这些人名,我们平时接触得多,播得很顺利。如果播音员没有积累的话,是根本没办法读这篇稿子的。这些重大的新闻,播音员一点也不能错。
后来为了避免出现政治差错,电台开始提前录音了。但是录音也是有时间限制的,播音员也是基本上一个螺丝都不能吃的。有的时候,紧张到什么程度?我们播新闻常常是分几盘带子录的。录完的盘赶快要先送到播音间去,有时候会录三四盘带子,常常是两条新闻一送。稿子来得非常急,我们要抢时间。
感觉当时广播的工作状态还是非常紧张的。
也许现在年轻人对此不可理解,有那么紧张吗?因为刚解放的时候,社会上很混乱,特别是上海,地痞流氓、潜伏特务其实是很多的,鱼龙混杂,不得不防呀!记得曾有一个精神病患者,不知怎么就混进电台了,满楼乱窜,弄得我们全台紧张得不得了。解放初期电台是设立在延安路的,只有大门口的两边站着解放军。1952年搬到北京东路后,不但门口有关卡,而且播音区也有保卫。电台是一个机要单位,我们当时都属于机要人员。直播的话筒是掌握在播音员手里的,所以我们事先都要经过严格的政审。
当时我们工作的责任心是很强的。电台每天早晨六点钟开机对外广播,播音员必须先打开播音间里的机器,机房的技术员才能开始工作。台里规定五点五十分前一定要到现场做准备工作。所以负责值班工作的播音员,一般五点钟就要从家里出发了。有一次,我不小心睡过头了,大冬天里,我袜子都顾不上穿,马上套好鞋,披好大衣,拦住一辆三轮车就往电台赶。我心里特别着急,都没心思坐着,人就一直立在三轮车上。进了大门口就狂奔,等到了播音间把机器开了后,心才算定了。所以,我们那时候工作真是紧张得不得了!早上六点钟开始工作,除了播新闻要出去拿稿子外,其他时间都是在播音间里度过的,连中饭也都是在播音间里解决。有些播音员播唱片时是边吃边放的,现在想想挺有意思的。
当时的广播都有些什么与现在不同的节目呢?
解放初期,主要是反复播一些政治性比较强的节目,如布告法令等。当时,我们有一个节目叫“记录新闻”。电台有两个频率,我们平常节目播出是用一套频率,而记录新闻则专门使用一个频率。从延安新华广播电台、北平新华广播电台直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都有记录新闻的。
记录新闻维持了很长时间,我们主要播上海、华东一带的新闻,要用“记录速度”将华东局的一些精神传达出去。各地方的电台则要抄录这些内容。“记录新闻”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播,一篇百多字的稿子不但要念得很慢,而且还要念两遍。当时报气象也要按照“记录速度”播的。沿海一带的渔船要根据我们的气象信息出海。各地方的有关部门将气象预报收听下来,然后通知渔民采取措施躲避台风。
当时台里还有教学节目,教汉语拼音、俄语、英语等,那时候全国还大力宣传推广汉语拼音。教唱节目也挺多的,如戏曲教唱、歌曲教唱等。解放初期,广播乐团的演员教唱了大量的革命歌曲,很多歌都是广播里教的,如《解放区的天》等脍炙人口的曲子。
那时台里号召大家要一专多能。我的本职是播新闻,但音乐、诗歌朗诵、广播剧我也要参与。
据说当时的电台经常举办广播大会,是吗?
解放初期,广播里宣传党的政策的新闻很多,上海人民将广播里说的每句话都看作是党的政策。所以早新闻是关心时政的上海人必听的,包括市里的各级领导。为了扩大宣传,市里也经常利用电台来举办广播大会。
我记得还有一件趣事。当时从播音间到休息室,有两个楼梯可通,一个是消防楼梯,又叫太平梯,另一个是正规楼梯。陈毅同志来作广播讲话,一个人从太平楼梯下来了,保卫人员找不到他人,急得团团转。因为那时候刚解放,社会上还是挺混乱的。他们边在楼里到处找,边喊陈毅市长不见了,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们播音员也很紧张的。其实陈毅同志这时候已经安然地坐到休息室了。后来有个专门负责保卫工作的处长还批评了陈毅同志。他听了哈哈大笑说,有什么关系?到这儿还怕什么?他的意思是说电台是很安全的,不用担心。除了陈毅经常来台里讲话外,宋庆龄也来过,还有华东局的魏文伯等也来过。
广播大会主要是政治性的吗?
广播大会这个形式是我们上海创造的,1949年解放军入城的时候,就有这样的形式了。广播大会有政治的,也有文艺的。如号召捐飞机大炮等动员大会,就完全是政治性的了。所谓广播大会是指通过广播,大家聚拢在一起,各界群众可以现场沟通。广播大会播出时,群众打进来的电话很多,我们在大会中插报电话条子,如某某讲了什么话,或者是接到了某某的电话。我记得“抗美援朝”这期,电台整整播送了三天。这三天中,我们不断接到电话,比如哪里捐多少钱等。动员大会里还会穿插一些文艺节目,但演员唱的也是和抗美援朝有关的内容。
广播大会也有很多文艺的,真是热闹呀!基本上早上八九点钟左右就开始了。一般是上午播电影,安排一些文艺界的人一起来看。下午是戏曲,如越剧、沪剧、扬剧、淮剧、锡剧、京剧、昆剧等,那就要安排戏曲演员来。因为是直播嘛,所有的演员都会来电台演出,因此门口的追星族特别多,演员只能从后门走,要不然,根本出不了门。
当时的很多剧团不但在我们节目中做广告,而且还卖票子。因为当时在电台宣传了以后,人们知道了,才会去看这个戏。而且剧团的新戏都要先在电台唱一段时间,人们熟悉这个戏之后,才会去剧院买票。我还挺佩服剧团里的推销员的,他们反应特别快。听众是打电话来订票的。这些推销员能在电话里,直接就告诉订票人几月几日几排几座等这些信息。这相当于现在的广播直销了。
当时怎么转播重要活动和大会呢?
转播大会很多。我记得当时有一个民族解放运动的大会,我们播音员还去做翻译,其实我们根本不懂外文的,我们称这个为“假翻译”。翻译把演讲稿翻译好了后,再和外国嘉宾商量好,每段话的节点,都给他划好。等嘉宾停了后,我再说,听上去像是我帮他翻译,所以群众以为是我们懂外文的。当时有个非洲的妇女代表团来上海访问,我去给她做“翻译”。嘉宾开头说了没两句话,就坐下了,结果我把她的稿子从头到尾都念了,念了好长时间。
当时的待遇是怎么样?
解放初,我们这些南下的同志是没有工资的,实行的是供给制,我拿的是三块钱。一直到1952年,才改成包干制。三块钱可以干什么呢?可以买肥皂、草纸、牙膏等。我们一年发两套单军装,一套棉军装,两件衬衫,我们都是在食堂吃大锅饭的。而电台留用人员是拿工资的,在我印象中,他们的工资是很高的。1952年实行包干制后,我拿的是三十块。但是不发衣服了,也不能吃大锅饭了,什么东西都要自己付钱,公家就不管了。当时的工资也不高,也没有奖金和加班费的。最多就是晚上十点钟以后发一毛钱的夜餐券,而且必须在食堂吃。其实,我们常常工作到很晚,夜餐还来不及吃,就赶着回家了。
黄其与陈醇的工作照(摄于1958年)
听说您后来还在新开播的上海电视台兼过职?
1958年9月30日,上海电视台开播的前一天,我就从电台被派到了电视台试播,因为电视台是没有专门播音员的,而是统称为报幕员。记得我们是在类似照相馆的灯光条件下来拍电视的。播音间也很简陋,在大播音间的一个角落里搭出一个鸽子棚,大概1.5平方米不到的一个地方,用板把它隔出来一间,然后在木板上挖一个方洞,摄像机在这个洞的外面,我们就在洞的里面。灯光离我们报幕员很近,夏天、冬天都是这样照的。拍摄出来的画面,脸都是歪歪扭扭的。
那时候,电视台没有录像,都是直播的。所有的节目都在一个演播厅里,切换都在这个房间里,我出去报幕的时候,眼前挥舞着的什么都有,还不能走神。当时看电视节目的群众很少,因为家里有电视机的人很少。电视机的样子很笨重,像真空管的木头壳子,画质很差。我在电视台只兼职了一年多,后来沈西艾等就接了我们的班。
后来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后来我在1969年离开了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因为当时电台的节目基本上都停播了,主要转播中央台的。我就被调到教育战线,做老师去了。一直做到1978年,才重新回到了播音岗位。1980年,我从电台调入了上海电视台的播出科。到了1984年,我担任上海电视台译制科科长兼译制片导演,先后导演译制的电视连续剧有:《鹰冠庄园》、《大饭店》、《拿破仑与约瑟芬》等共300多集。